第1章

夜已深。

叶云澜正坐在窗边垂头看书。烛火映着他面容 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浓稠阴影。

烛芯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窗外偶有蝉鸣。

体内缠绵的痛楚始终萦绕不去 他忽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闷 蹙眉忍了片刻 还是掩唇低低咳了起来。

半晌 咳嗽声才渐渐停止。

他低头看 掌心是刺目鲜红。

门忽然被咯吱一声推开。

玄服高冠的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师弟 我方才听到你又在咳嗽……”贺兰泽见到叶云澜坐在窗边便是一惊 忙走过去放下药碗 “以你而今伤势 还不能随意离开寒玉床。来 让师兄先扶你回床上歇息。”

叶云澜却躲开了他的手 平静喊了一声:“大师兄。”

贺兰泽停住动作 面上是满是担忧:“怎么了 师弟?”

叶云澜看着他。

上辈子的贺兰泽 从来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人只会用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在看阴沟深处的老鼠 或是地上肮脏的尘泥。

少年慕强。贺兰泽是剑修 他亦是。

他对这位门派大师兄 曾经满怀憧憬。

他曾在料峭寒冬 等在贺兰泽门外 想求得对方一句指点 然而等了半宿 大雪落满肩头 却只等来了对方的一声“滚”。

他曾在对方的生辰到来前 为其精心准备贺礼 然而生辰宴上 他亲手所画的剑符 却被对方嗤笑着掷在地上 被围着对方送礼的弟子们践踏成一堆废纸。

后来宗门执法堂里 他被污蔑杀害同门弟子 贺兰泽却没有听他解释半句 便一剑洞穿他的丹田 冷眼看着他被愤怒的弟子们拖下山门外三千长阶。

期间唯一出口的话 却是当众掀开他脸上面具时 看着他被火灼伤的脸 冷笑丢下的那句——

“真恶心。”

叶云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没事 可以自己走。”他说。

贺兰泽却贪恋地凝视起叶云澜的容颜。

暖黄烛火摇曳 眼前人眉目极美 却仍然显得倦怠苍白 宛如寒天枝头上将坠未坠的那抹雪。

唯独眼尾那颗朱红泪痣在火光中愈发鲜艳 像是无声流下的一滴血泪。

既脆弱 又灼然。

“你咳了满手的血 还叫没事么?”贺兰泽语带责备。他握住叶云澜苍白纤瘦的手 这回却不容叶云澜再反抗 单膝跪到地上 取出一方锦帕给他细细擦手上的血。

从指尖到指根 再到每处指缝 还有掌心中每一道纹路 每一寸肌肤。

叶云澜挣不动后 便任由他擦。

他坐在紫檀雕花椅上 眉目低垂 不嗔不怒 表情并不生动 甚至似个假人。

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贺兰泽一抬眼 便见泼天艳色扑面而来 不禁呼吸一窒。

神思恍惚间 对方的指尖却已从他掌中抽离。

叶云澜扶着雕花椅起身 素白长袖垂落 目光并未投向贺兰泽一眼 只是端起灯盏 缓缓往内室走去。

一头青丝散在身后 随着他蹒跚步伐摇晃。

贺兰泽回过神 忙端起桌上药碗 跟着他走进内室。

内室里摆着一张寒玉床 床上散发着幽幽寒雾。

叶云澜已坐在床边 寒玉床冷冽的气息侵入身体 温养着他体内破碎的经脉。

然而 对于这具已被摧毁成废墟的躯壳而言 再怎么温养 也不过徒劳而已。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缺影剑 缓缓拔出 横在膝上。

长剑入手 他整个人似乎就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

像是空无的皮囊忽然装上灵魂 瘦削的背脊也有了如剑一般的挺直。

叶云澜的指尖拭过剑锋。那盏烛灯被他放在床头 火焰的影子在剑身上跃动摇曳。

美人挑灯看剑 本是很美的景致 贺兰泽却觉出了一点寒意。

他只以为是离寒玉床太近所致 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暗叹 师弟到底还是不愿放弃练剑修行 不由沉声道:“师弟 你身体被神火精魄所伤 经脉损毁严重 平日偶尔练剑可以 却绝对不能妄动灵力 否则神火反噬 神仙都再难救你。”

不能动用灵力 修士便等同凡人。

在实力为尊的天宗 叶云澜已算废得彻底。

“我知。”叶云澜道。

贺兰泽怜惜他 语气便柔和下来 道:“师兄在剑道上已有所成 半年前刚刚突破宗师境 师弟日后练剑若有不明之处 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询问。”

叶云澜没有应声。

前世苦等半宿风雪未能实现之事 而今贺兰泽却随意向他许诺出口。

只是他早已经不需要了。

世人将剑道划分为五个境界 为气纵、凝意、宗师、小乘、大乘五境。能够突破宗师境 以贺兰泽如今年岁而言 已算天纵之资。

然而 在上一世 五境之外却还有一境 世人独为叶云澜留。

为尊者境。

贺兰泽叹一口气 只道叶云澜因为伤势心情沉郁 才如此沉默寡言。他拾起碗中药勺 吹散热气 舀了一勺药汤 递至叶云澜唇边 “师弟 且喝药罢。”

叶云澜偏过头 “我自己喝就行。”

贺兰泽薄唇微抿 他生来天资绝顶 睥睨同辈 从来未做过这样细致照顾人的事 未想对方还不领情。

可对着那张脸 却实在生不起气。

贺兰泽只好把药碗递给叶云澜。叶云澜并不用药勺 把碗递至唇边便饮。他微微仰头 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 喉结缓缓滚动 吞咽药汤的声音很轻 要贺兰泽很仔细才能够听清。

那扣在黑瓷药碗上的五指纤长苍白 骨节分明 是很适合握剑的一只手 却也很适合……去握一些其他什么东西。

“叶师弟 ”待叶云澜把药喝完 贺兰泽忽然开口 声音微哑 “我有一事不太明白 你明明生得不差 以前为何却总带着面具 不肯将真容显露人前?”

叶云澜:“我只想专心练剑。”

他没有说谎。

有个人曾经语重心长告诉他 容貌对修行者而言 是最无用的东西 甚至会引来灾祸。

那个人还专门为他做了一张面具 叮嘱他平日出门时 尽量佩戴。

他少时便与那人相识 当初被那人接进宗门后 受了那人许多照顾 对那人的话语和安排 一直很听。于是每每出门 都会认真带上面具。

后来 他的脸在秘境中被神火烧毁 那张面具便成了遮盖伤疤的手段 即便是在夜晚独睡时 他也再没摘下过。

“只是想专心练剑 不想为外物所扰么 我还以为师弟……”贺兰泽声音愈发低哑 他没有说下去 反是收了叶云澜手中药碗 忽然起身道:“夜深了 师弟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叶云澜轻轻颔首。

贺兰泽出去了 脚步有些匆匆。

叶云澜没有看他 只将缺影剑重新归鞘。

长剑归鞘的那一刹 支着他的那股精气神也消失了。他俯下身 轻轻吹熄了灯盏 便倦怠地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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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上双目。

寒玉床冷寒透骨 他体内却仍似有火焰在蚀骨灼身。

昏昏沉沉入睡 也睡得并不安稳。

虚弱的神魂承载不了三百多年庞杂凌乱的记忆 无数画面闪回入他梦中 他所有曾刻意遗忘的、不曾遗忘的往事 全部都纷至沓来 不容他半分喘息。

醒来时 天已大亮。

正值初春 窗外下着微雨。雨声淅淅沥沥 绵绵无绝。

叶云澜不喜欢下雨。

尤不喜欢的 是独自一人听雨。

门忽然被人敲响。

不是贺兰泽。他想。

他受伤后 贺兰泽便把他安置在自己居处疗伤 平日稍有空闲 便会来屋中看他。

贺兰泽有个习惯。

他进屋前 从来都不会敲门。

一道清雅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澜 你醒了吗 怎还不给我开门?”

叶云澜缓缓从寒玉床上支起身。

在天宗里 会唤他‘阿澜’的 只有一个人。

——天宗宗主唯一的亲传徒弟 如今天宗第一美人 同时 亦是当初引他入宗门 处处关照他的那个人。

容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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