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春时节 绵绵细雨染透青瓦 给阴霾的天空增添了几许愁绪。

系着白绸的马车缓缓行至明府。

随行的丫鬟仆妇皆着缟素 个个神色肃穆 冷深深的 犹如行尸走肉。

一众人停留在府门口。

为首的婆子取出婚书 大红在缟素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惹眼。

她看向身侧的男仆 那仆人双手接过 前去敲明府大门。

不一会儿阍侍开门 冷不丁看到外头着丧服的一行人 不由得愣住。

季府家奴送上婚书 客气道:“劳烦小郎君通报明侍郎 说威远侯府前来接人过门了。”

听到这话 阍侍不敢怠慢 双手接过婚书道了一声稍等 便关门匆匆进去上报。

此刻明府里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因为长女明容昨日私逃 刚刚才被家奴捉了回来 在扶风院大闹一场。

丫鬟荷月性情泼辣 是个不怕事的 破口大骂外头那些狗奴才是要逼死她家主子。

前来伺候明容出府的陈婆子走到门口 听到里头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顿足故意拔高声音嘲讽。

“往日仗着是季家的人拿乔。

“如今男方来请人过门却不乐意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听到男方前来请人过门 荷月脸色大变。

她慌忙进了厢房 着急道:“小娘子 季家来请人了!”

站在窗前的仆妇张氏脸色发白 惴惴不安地看向妆台前的少女。

主仆三人才从外头被家奴捉了回来 皆穿着不符合身份的布衣。

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星与青苔的痕迹 鞋袜脏污 身上也有多处擦伤淤青。

荷月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五指印。

两人焦灼地看着小主人 一时束手无策。

坐在妆台前的少女表情哀婉 微乱的发髻 泛红的眼眶 小巧白净的脸上写满了软弱无助。

陈婆子领着一众仆妇走到厢房门口 不客气道:“现下季家来请小娘子过门儿 夫人吩咐老奴伺候小娘子更衣 还请小娘子莫要再生是非 恐误了时辰。”

张氏神色激动 脱口道:“万万不可!”

她乞求地看着陈婆子 喉头发堵道:“陈妈妈 劳你费心通融通融。

“咱们小娘子虽不是主母亲生 却也是她的甥女。

“当初夫人病中把小娘子托付与她这个妹妹 盼着能得她照拂 如今却要把人送到季家那个火坑 不是要逼死人吗?”

陈婆子冷眼睇她 质问道:“小娘子私逃的时候又可曾考虑过夫人的难处 考虑过明家的处境?”

张氏被噎了噎 默默无语。

陈婆子瞥向明容 说道:“小娘子昨夜宿在外头 夫人怕损了你的名节 把这事压了下来。

“若是叫季家知道你私逃 定会责难。

“还请小娘子多多体谅夫人的良苦用心 毕竟方才荷月和张妈妈可是你好不容易才从夫人手里保下来的。”

这话像有奇效 一下子就把荷月和张氏震慑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梳妆台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少女张了张嘴 沙哑道:“我想见阿父。”

陈婆子沉默。

少女哀哀地望向她 重复道:“我想见爹爹 想问一问他。”

陈婆子撒谎道:“郎君这会儿在府衙上值 不曾回来。”

一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却未落下。

少女语调仍旧轻柔 “他的闺女就要过门离府了 难道不亲自送一送吗?”

陈婆子心中斟酌 不愿再生出事端 朝身侧的婢女做了个手势。

那婢女匆匆下去请。

没过多时明良英被请了过来 厢房里的闲杂人等全都毕恭毕敬退了下去。

望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少女服了软 胆怯地跪到地上 红着眼眶道:“爹 女儿知错了 还请爹爹责罚。”

明良英见她狼狈 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还是忍耐下来 坐到椅子上 说道:“季家派人来请阿枝过门了。”

阿枝是明容的小名儿 乃生母大曹氏所取 盼着她长大后有枝可依。

听到他这般说 明容像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 含泪哽咽道:“爹就不能把女儿保下来吗 哪怕是送去尼姑庵修行 也比去季家有活路走啊……”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往下坠落。

那哀哀娇怯的神情我见犹怜 不禁令明良英想起了已故的前妻大曹氏。

明容跟她生得极像。

白净的脸上有着精致的五官 眉眼弯弯 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

伤心难过时泪眼婆娑 弱柳扶风的样子像极了大曹氏 惹人怜爱。

只是 在闺女与前程之间 他选择了后者。

明良英虽不忍她的落魄 还是硬着铁石心肠道:“阿枝天真了 季家的门楣 我们明家得罪不起。”

明容看着他的眼睛 咬唇不语。

明良英推脱责任道:“这桩亲事是你祖母做的主 当时你也答应了的。

“府里曾接过男方的聘礼 现在他们拿着婚书请你过门 爹也很无奈。”

温热的泪濡湿了脸颊 明容紧张地绞手帕 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若是阿娘还在 祖母还在 她们要护着我 爹可愿护我一回?”

这个问题明良英不愿意回答。

也不想回答。

面对跪在地上的长女 他似乎觉得这个院子让他喘不过气 逃也似地站起身 说道:“季家的人在前厅候着 阿枝莫要误了出府的时辰。”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

她就知道有了后娘便有后爹。

四岁那年生母病故 临终前大曹氏为她操碎了心 怕后娘待她不好 这才费心从娘家庶出的妹妹里挑了一位做续弦。

之后明良英遵循大曹氏的遗愿娶了曹三娘。

结果很遗憾 明容的日子并没有太好过。

人都是自私的。

特别是小曹氏有了身孕后 对她这个甥女的态度便微妙起来。

那时明容还小 知道没有生母护佑 只怕在后宅里长大都艰难。

所幸她是胎穿来的 虽然身子幼弱 心智却是成人的心智。

为了能得安稳 她绞尽脑汁在明老夫人跟前卖乖讨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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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博得老人家欢心 被要到扶风院照料 平安长大。

只是天意弄人 祖母为她这般操持谋划 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外头的张氏见明良英离去 匆匆进屋来。

她心疼地搀扶明容起身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郎君可曾对小娘子说过什么?”

明容没有答话 只默默地拭去脸上的泪水 不知在想什么。

张氏扶她坐到椅子上。

陈婆子等人再次进屋 仆妇们捧了衣物 前来伺候她梳洗出府。

荷月上前阻拦 不让她们近身。

陈婆子冷声道:“贱婢 方才挨了一耳光还不长记性 若是耽误了出府的时辰 仔细你的皮。”

荷月瞪着她不敢吭声。

明容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声若细蚊道:“陈妈妈 我想见一见姨母 劳你请她过来一趟。”

陈婆子敷衍道:“现在夫人在前厅会客 不方便过来 小娘子有什么话 可说与老奴转达。”

明容垂首绞手帕 讷讷道:“我那嫁妆……”

陈婆子立马道:“这会儿季家治丧 那六十二抬嫁妆红艳艳的 若是带了过去 恐怕不妥。”

张氏着急道:“可是那些嫁妆是小娘子生母的陪嫁和老夫人亲自备下的。

“若说聘礼留下便罢了 嫁妆岂有留在娘家的道理?”

陈婆子斜睨她道:“季家来的丫鬟婆子皆是缟素 若明家抬着大红的陪嫁一道送过去 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戳脊梁骨。”

张氏哑口无言。

陈婆子动歪心思道:“今日小娘子先过门 日后择吉日再送也不迟。”

那六十二抬嫁妆可值不少钱。

除了器物外 陪嫁的金银首饰田产商铺皆是大曹氏与明老夫人留给明容的体己。

如果今日带不走 日后是怎么回事可就说不清了。

再加之府里还有两位姑娘 以后总归是要备嫁妆的 陈婆子是小曹氏的贴身侍婢 自然知道为主子做打算。

她到底仗着明容是枚弃子 府里无人替她撑腰 又年轻没经过事 态度很是强硬 催促她梳洗更衣。

一旁的荷月瞧得心焦 却无计可施。

正心急如焚时 明容忽地开口 语气柔弱 胆怯道:“陈妈妈所言极是 是我考虑不周了。”

见她态度温顺 陈婆子当她被拿捏住了 缓和表情道:“今日带嫁妆过门着实不妥 小娘子……”

话还未说完 明容便低眉顺眼道:“我的罗袜湿了 劳陈妈妈替我更衣出府。”

陈婆子“哎”了一声 忙上前蹲下替她换绣鞋。

心中正暗喜软柿子容易哄骗打发 哪晓得明容轻颦眉头 幽幽道:“陈妈妈能靠近一些吗?”

陈婆子一头雾水靠近 万万没料到迎接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那一巴掌明容下了狠手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 陈婆子被她打翻在地。

此举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唬住了 全都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荷月和张氏慌忙跪到地上。

屋里的其他仆人见状暗呼不妙 也跟着跪下不敢吭声。

陈婆子脸上火辣辣的 震惊地捂脸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女。

那女郎仍旧是一副娇弱好欺负的模样 一双水润的眼睛人畜无害 用忐忑的语气问她 “陈妈妈什么时候也能替主子做主了?”

陈婆子心中震怒 却不敢当面发作 只咬牙道:“小娘子妄断了 老奴只是……”

明容轻声打断道:“我只想要回祖母备给我的嫁妆 今日就带走 你去禀报一声便罢。”

陈婆子张了张嘴 想辩解什么 终是忍下了。

明容垂首委屈地摩挲掌心 有些疼。

她那小动作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不公允 看得陈婆子鬼火冒。

方才明明是自己挨了一耳刮子 该疼的反倒是那只白嫩如青葱的手!

陈婆子一口老血堵在喉头 咽不下也吐不出。

对方到底是明家的嫡长女 算得上半个主子。

她挨了打也不敢造次 只得窝囊地下去禀报小曹氏。

随行而来的仆妇们被杀鸡儆猴震住了 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厢房里一时清静下来。

明容默默揉发红的掌心 全然无视荷月与张氏的震惊 轻言细语吩咐道:“荷月去把我的嫁妆礼簿取来。”

荷月半晌才回过神儿 慌忙应声是 起身去取礼簿。

明容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张氏 无奈道:“我不中用 护不住你们。

“等会儿姨母过来 我会央求她把你与荷月的身契放了 转成良籍。

“待我离府后 你们自行离京 各自寻去处 莫要在京中逗留 明白吗?”

此话一出 张氏担忧道:“小娘子你……”

明容沉默了许久 才道:“季家是我的归宿 我逃不掉的。”

张氏鼻子微酸 摇头道:“小娘子去哪里 奴婢便跟着去哪里。”

明容蹙眉 视线轻飘飘地消失在窗外暗沉的天色里 苍白的小脸儿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厌烦。

“如今季小侯爷故了 我过门之后 若是运气不好 做一对鬼夫妻也不无可能。”

张氏喉头发堵 讷讷无言。

明容收回视线 百无聊赖道:“我已经没有活路走了 你与荷月却有生路 若是跟着我去了季家 这辈子便甭想再有出头之日。”

张氏心疼她的坎坷命运 眼眶泛红道:“当初在老夫人临终前奴婢与荷月曾发过毒誓 要护小娘子周全。

“季家这场难 岂能由着小娘子孤身一人去?”

把礼簿取过来的荷月听到她们的对话 忙表忠心道:“奴婢跟张妈妈一样哪也不去 小娘子去到哪里 奴婢便跟到哪里。”

望着两双真情实意的关切眼睛 明容的内心颇有几分触动。

这些年得她们照料 相处得还算和睦。

只是生在这个父权时代 命运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她实在太弱 打小就被豢养在后宅那四方天地里 灌输给她的学识是儒家的那套三从四德 以及做高门主母需要的忍耐品质。

温室里的娇花 经不起外头的风吹雨打。

她护不住她们。

在前厅那边会客的小曹氏得知陈婆子来寻 把季家人安置后 便去偏厅见她。

陈婆子半边脸肿得老高 一见到小曹氏 立马摇尾乞怜告状道:“夫人可要替老奴做主啊!”

小曹氏盯着她看了许久 才皱眉问:“你的脸怎么了?”

陈婆子当即把明容打她的情形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小曹氏听后 难以置信道:“若是荷月那丫头作死敢以下犯上 我倒是信的。

“可明容的性子出了名的温顺和软 只怕打了你她还得手疼。

“你这是告谁的状呢 嗯?”

陈婆子:“???”

陈婆子:“!!!”

随即露出一副“真心都喂了狗”的震惊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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